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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所屬書籍: 我和我的命

「你什麼意思啊?」

趙子威對他的雙手養護很重視,我從沒見過一個男人有那麼細皮嫩肉粉白粉白的手。

他一邊仔細地銼指甲,一邊拖長腔調問我——連頭都沒抬一下,彷彿我在他眼裡是個無足輕重的人,根本沒資格與他面對面談任何事。

他的態度使我有些光火。我剛剛為廠里爭得一份榮譽——市委宣傳部為了廣泛宣傳深圳精神而舉辦了一次活動,要求各單位選派員工參加答卷比賽。廠里的人全都怯場,怕考不好丟人。我自告奮勇參加了,而且考了個並列第二名。宣傳部的領導親自頒發大獎狀,趙子威上台領獎時一副風光無限的樣子,代表廠里致獲獎感言時也侃侃而談,如同他本人正是一位能夠最好地踐行深圳精神的優秀老闆。

他對我的傲慢態度是成心裝給我看的,並且另有原因——銅質獎狀掛在廠門後,他對我一度表現得超乎尋常地親熱,沒人時還動手動腳。我當然覺得是輕佻和騷擾,但卻並未翻臉,僅說過「請放莊重」之類的話。而那類話,對於一個老闆,也等於是警告了,沒準兒他已覺得是奇恥大辱。

他肯定是為此事而給我顏色看。

我只得再重複一遍我的話——我要推薦一個姐們兒來廠里當線長,希望他能批准。

他終於不銼指甲了,雙腳一蹬地,老闆椅朝後滑開了,接著,他將雙腳放在桌邊,看定我慢條斯理地說:「你不再需要換一種說法了嗎?我提醒你,希望和懇求表達的意思是大不相同的。希望常是上級對下級用的,是要求和指令的婉轉說法,而懇求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立刻說:「請原諒,我剛才用詞不當。我懇求您批准。」

他說:「一名線長要回老家,而且不回來了,是這麼種情況吧?」

我說:「對。」

他說:「那麼那條流水線上就會缺一個人,及時招一名女工入廠,免得人家抬腳一走,那條流水線上的姑娘們陷入忙亂,影響勞動效率,你是這麼個意思吧?」

我說:「對。」

「可你憑什麼認為,我要招一個人入廠,非得招你推薦的姐們兒呢?這也是個不小的人情,現在已經過了招工旺季了,工作不像年初那麼好找了。我這當老闆的人,自己就沒人情可送了?」

「這……」

我沒料到他會來這一招,一時語塞。

「線長都是從本廠工人中提拔的。如果從外邊現招一個生人,女工們還有什麼勞動的上進心?你換位思考一下,我滿足你的懇求是對的嗎?」

我抱著最後一線希望說:「我推薦的人是熟練的流水線工人。她不僅在包裝流水線上干過。也在多種別的流水線上干過。如果流水線出了小毛病,她還能修理……」

他沉吟片刻,低聲說:「你的推薦理由相當充分,給你打滿分。」

我暗舒一口氣,鞠著躬說:「謝謝趙先生。」轉身剛要走,又被他叫住了。他舉起一隻手,手心朝自己,手背朝向我,前後擺動了幾下短粗的娃娃指。

我倏覺不快——在現實生活中還沒人那麼向我做手勢。我只在電影、電視劇中見過;做那種手勢的人,大抵是反派人物。

但我還是向他走了過去——他在微笑,我也並沒猶豫。

「再近點兒嘛,我能咬你一口啊?」

我就順從地接近到不能再近的程度。

「親我一下。」

他向我偏過一邊臉頰。

這時我猶豫了。

他說:「你不要以為我非占你便宜不可。你既不是金枝玉葉,也並不花容月貌,我幹嗎非占你這麼點兒便宜啊?不實惠也沒意思嘛。我是要幫你改改你的性子,一個平平常常的女孩子,幹嗎非在老闆面前擺出一副高冷的樣子?會來事兒點,嘴甜點兒,處處乖順點兒,對自己有利無害嘛……」

我覺他的嘴臉很無恥,令我心生厭惡。

他又說:「單論眼前這事兒吧,不就是我一句話的事兒嗎?你給我個高興,我賞你次面子,咱們雙贏,何樂而不為呢?都樂而為之,結果共樂樂,對不?」

聽來,他的話似乎也算苦口婆心,誨人不倦。

我問:「工資怎麼定?」

他說:「一來就當線長,當然得以線長的工資定了。」

聞聽此言,我迅速彎下腰,飛快地以唇碰了一下他的臉頰。

他竟趁機摟住了我的腰,並說:「嘿,小蠻腰,愛煞人也。如果非逼我招認我對你也感點兒興趣,那也無非就是喜歡你的小蠻腰罷了……」

我想扇他一耳光,但理智阻止了我。我的手在空中改變了落點,使勁兒擰住了他的耳朵。

他叫起來,放開了我的腰。

我立即逃走,在門口轉過身,回報了一個自認為甜甜的笑臉——為了李娟,我可不能再將圓滿解決的事又搞黃了。

我站在廠里一處別人看不到的角落平復自己複雜的心情,幾乎流下淚來。為了做成某事而容忍一個自己反感的男人對自己輕薄,這種容忍使我倍覺羞恥。我想到了「校長媽媽」和「市長爸爸」,若他們知曉,肯定很不高興。我想到了生父和兩個姐姐及兩個姐夫。生父和我大姐會是怎樣的看法我難下結論,但我的二姐,我想她會這麼認為——只要能將想辦的事辦成了,那點兒小小不言的噁心考慮什麼啊?在乎那個不是活得太嬌貴了嗎?沒資格活得嬌貴的人卻偏在乎一些不必在乎的事,那就是矯情嘛。至於我那兩個姐夫,我想他們更不會當成一回事了。如果我要達到的目的還是他們所要達到的目的,那他們肯定也會覺得我太矯情了。雖然我並沒和他們相處過,但我似乎已從形形色色的底層男人身上,不論做父親的、做兄長的、做姐夫的,尤其是做姐夫的男人身上,感受到了相當一致的對女人的態度,那就是——為了達到目的,該不在乎的時候,想開了,其實就沒什麼可在乎的。我想到了姚芸,我對她並不鄙視,說到底也是基於一種現實得可悲的唯目的論的邏輯——我同時洞見到,這種邏輯幾乎成了中國各階層的通行邏輯。

我想到了李娟——她盤腿坐在床上數鈔票的樣子,使我想到了趙子威對我的輕薄,在她那兒肯定也是小小不言、不值得一說的事吧?

為了使她擺脫一種環境「常態」,我居然違心地經歷了同樣的「情節」,這使我又一次感到了世事的無奈與卑污。

我還想到了兩個姐姐的兒女,特別是已是海軍戰士的楊輝。我想他們如果知曉了他們小姨的遭遇——難道這還不算是遭遇嗎?——那麼他們的看法肯定與父母輩大為不同……

這種主觀判斷使我的心情最終獲得到了安慰。我終於沒有落淚。我已變得相當「理性」。

我雖覺羞恥,但絲毫也不後悔。

既是某人的朋友,就得為朋友做到那份兒上,否則我方婉之憑什麼要求李娟將我當成朋友?

當我告訴李娟「事情辦成了」時,她不無憂鬱地問:「順嗎?」

我笑道:「相當順利。」

最初幾天,車間里的姑娘們對李娟幾乎皆投以揣度的目光,少數姑娘的目光中還有隱抑的不服。也難怪,一名新入廠的女工直接當了線長,這種事在別的廠里也少。雖然線長的工資只不過比一般工人多二百元,但對當年的打工妹來說,每月多那二百元往往要以幾年任勞任怨的勞動表現來努力爭取。為了自己也能當上線長,勾心鬥角的梗芥之事,在她們之間時有發生。雖然我介紹李娟時說你們吃的榛子松子什麼的就是她從東北老家捎來的,那也無濟於事。

不久,李娟以她的實際行動令姑娘們服氣了。

她接連幾天早上班晚下班,將四道流水線進行了一番維修——該點油的地方點油,該擰緊的地方擰緊,從而保障了流水線不會再出驟停的狀況。驟停狀況是姑娘們非常討厭的,一般得請廠外專門的維修工來修。從等人來到修好,不管幾個小時,大家都要加班補回幾個小時。線長的工作位置是流水線的「頭把交椅」,工作相對也輕,無非就是將東西擺正順直,同時看是否有損壞,然後推給「下家」。流水線上的工作,看似簡單重複,但一刻不停地重複一個動作,一干一上午接著一下午,一天接著又一天,即使熟練工下班後也會頸酸肩疼,新手則往往會累得頭暈目眩,甚至嘔吐。

李娟經常離開第一把「交椅」,看誰累了,動作不利落了,就讓誰坐到線長的位置去,而自己坐在對方的位置。第一個周六和周日,她還到廚房去幫廚。廚房的活兒對她更是內行的活兒了。她調拌的小菜、打的面鹵,人人都說別有滋味,好吃。不久,姑娘們都喜歡上了她,年齡比她大的親昵地叫她「娟子」,比她小的則尊敬地叫她「娟姐」。

李娟成了我的「麾下」對我的好處也大大的——晚上我可以讓她代我實行監管之責,我則可以回到宿舍去溫習夜大課程。那時我已順利地考上了夜大,而李娟也很樂於睡在集體宿舍,和姑娘們在一起說說唱唱玩玩鬧鬧的。她那種樂天派的性格漸漸恢復了,氣色也開始變好了。

一日中午,趙子威又出現在食堂,又走到我那一桌,當時李娟坐我旁邊。

他不是來食堂吃飯的,顯然是專為李娟而「光臨」。他照例背著雙手,朝李娟翹翹下巴,不動聲色地問我:「是她?」

我說:「對。」

李娟放下筷子站了起來。

趙子威說:「坐,坐,不必站起來。」

李娟剛一坐下,趙子威又說:「你當線長,毫無疑問是稱職的。」

李娟笑著說:「以前干過。謝謝趙先生表揚。」

關於趙子威愛聽員工稱他趙先生這一點,我提醒過李娟。聽到趙子威表揚她,我心裡挺高興。

趙子威接著說:「不過,我覺得你在食堂也會幹得很出色,怎麼樣,願不願意到食堂去呀?」

李娟用目光徵求我意見。

我不認為那對李娟是好的選擇——眾口難調,食堂的工作要獲得普遍的稱讚是很難的。偶爾露一小手是一回事,真要成了炊事員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於是大包大攬地說:「李娟更喜歡在車間里。娟,快謝謝趙先生好意。」

李娟就說:「是啊,我更喜歡在車間里,謝謝趙先生好意。」

趙子威哈哈笑道:「你還真聽她的話。罷,罷,算我沒說,罷也……」

他哼著京劇的調子笑盈盈地走開了。

李娟小聲說:「咱倆那態度,不算是不識好歹吧?」

我不以為然地說:「從車間調到食堂,談不上什麼抬舉不抬舉的,你沒看出他並沒失望嗎?他只不過是閑得沒事,到食堂來是晃一晃,表示表示他對員工伙食問題的關心。」

「不管怎麼說,我覺得他這個老闆還算個挺好的人。」李娟對我的話明顯地表示並不太認同。有什麼說什麼,此點在她身上幾乎沒變。

我笑笑而已。

其他桌的姑娘們紛紛圍過來,七言八語,皆央求李娟別離開車間,別離開她們。

我每每是第一個出現在夜校教室的人。

某一天,有人比我去得還早——我進入教室,見一個男人站在敞開的窗口那兒吸煙。雖已是仲秋季節,秋蚊卻仍猖獗。教室雖在二樓,因為窗外有樹,地面潮濕有草,一開窗蚊子會衝鋒似的往教室里飛。

我說:「哎,你幹嗎打開窗呀?來煙癮了那也應該到外邊吸去,蚊子進來多了大家還能上好課嗎?……」

他一轉身,我吃驚得愕住了——原來他不是在吸煙,而是在窗台上點了兩盤蚊香。這當然不至於使我吃驚,我吃驚的是他是那個戴眼鏡的、外表斯文內心骯髒的、被公安人員當著我面帶走的「黃色攝影師」!

他並沒同時認出我。鬼知道他那種傢伙與多少涉黃的女性廝混過,我只不過在他的鏡頭前存在過十幾分鐘,肯定沒給他留下印象。

他說:「空調壞了,不開窗教室太悶了,這樣,既通風了,又不至於飛進蚊子來……」

而我不願再與他多說一句話,一轉身跑出了教室。

夜大學生中怎麼會混入那種傢伙呢?也不能只看分數不進行起碼的品行資格審查吧?我覺得自己有必要向誰反映反映這件事。轉而又想,夜大招生條例中明明有一條——即使出獄人員,確實改造好了,並提供公安方面出具的證明,也是可以考夜大的,而且禁止對他們表現出歧視。

於是我忍住了,並沒採取任何行動,直至上課鈴響了才進入教室。

我的座位在第一排。

我更吃驚了,那傢伙居然站在講台上!

他從容淡定地說:「應該給你們上這門課的教師病了,校方請我代課。能為夜大學生上課,我既高興又榮幸,但我對上課這件事是有要求的……」

他的要求居然是讓夜大學生像小學生們那樣立、禮、坐。

他看著我說:「就由你來行使我這門課的課代表的權利吧。」

這種情況下,不管我心裡多麼不情願,我也不能說不啊。

我連喊了三次「立、禮、坐」,他才對我們的整齊程度表示滿意。我是年齡小的學生,年齡大的有三十好幾了。那廝的要求近乎無禮,大家皆面有慍色。

他卻這麼解釋:「不是我這個人各色,我也不喜歡錶面上的師道尊嚴。我要求大家做的,只不過是一堂課的儀式感。通過簡短的儀式感,大家接下來就會聚精會神,收心聽課了。對我呢,也是一種必要的提示——學生們如此尊敬老師,老師更應該講好每一堂課,為學生珍惜每堂課的寶貴時間;否則,老師不配學生尊敬……同學們好!」

他向學生們回了一躬:「現在,我們的儀式圓滿了,開始上課……」

他轉身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出了「公關與攻關」五個大字。

他的板書很漂亮,沒有書法功底的人寫不了那麼好。

他認為——馬克思說「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並不意味著人類社會的一切關係現象,都必然會全面無遺地體現在具體的任何人身上,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因為每個人的社會關係都是有限的。但古今中外的事實證明,一個人的文化修養越高,他就越具有廣泛的吸引力,他的社會關係就越豐富,馬克思那句名言在他身上就越會得到充分驗證。同樣道理,一個單位、一家企業也是如此,於是產生了「公關」這一理念。「公關」絕不是個體理念,而是以企事業單位為名的整體性理念——企事業單位與社會的接觸面遠大於一般人與社會的接觸面,所以得由一個部門來處理與公共社會的關係。這種關係的社會透明度越高,企事業單位的形象越良好。效益決定發展,效益怎樣最終要以金錢來衡量。但「公關」工作首先不是直接為了金錢目的而進行的,它是為了長遠的可持續發展而進行的,常常體現為花錢的工作,所以公關部門要有公關費,如同宣傳部門要有宣傳費,出差要有差旅費。而這容易使某些國人產生誤解,錯誤地將『公關』想成了『攻關』,以為是要靠錢去擺平種種不敢透明的社會關係,靠錢去辦成正常渠道辦不成的事,完全不去深思企事業單位對社會各方面應負的責任、應盡的義務,於是『公關』反而成了他們變相搞權錢交易的腐敗借口……」

他講時並不在講台上踱來踱去,也不插科逗哏,而是一手前一手後,站在黑板旁一動不動;拿粉筆的手在前,不時往黑板上寫幾個關鍵的字或詞。他的目光始終望向中排後排,望向前排的時候很少。他的南方口音明顯,卻又句句都是普通話,語調似乎具有一種磁性,使聽的人會不知不覺地著迷……

他的目光一次也沒望向我。而我則被他的話語吸引了,並且完全認可他講的道理。

我觀察左右兩邊的同學,發現他們都聽得很投入,臉上的不滿也完全消失了。

下課後,我聽到同學們議論紛紛,有的說愛聽他講課,儘是「乾貨」;有的說他像三十幾歲時的周恩來,可謂風度翩翩……

後一種議論使我暗暗生氣——那傢伙明明是一個偽君子,怎麼能與周恩來相提並論呢?騙子往往都是能說會道的,某些壞人也可能有一副斯文的外表。如果我不揭穿他的老底,對他產生好感的人不是會越來越多嗎?!……

「你什麼專業的?」

校辦值班的李主任聽了我的嚴肅揭發,不敢掉以輕心,一手拿筆,一手翻開了記事本。

「企業管理。」

「噢?……」

聽了我的話,他將筆放下,將筆記本合上,笑了。

我以為他懷疑我的身份,給他看學生證。

他說:「你叫方婉之,對不對?老師們都誇你聽課認真,到得也早。我聽課的時候也見過你。你們的代課老師戴眼鏡,樣子很斯文對不對?……」

我說:「對,他的外表太具有欺騙性了,我認為應該向公安部門報案……」

這時上課鈴又響了。

「小方同學,誤會大了。你先回教室上課,下課時我去你們教室,我會將你對高翔老師的誤會解釋清楚的……」

李主任邊說邊往外送我。

第二堂課快下課時,從後排傳給我一個紙條。我打開一看,其上幾個字是「下課請留步。李」。

下課後,我坐那兒未動。

高翔擰開保溫杯蓋喝了口水,奇怪地問我:「你怎麼還不走?有什麼問題想問嗎?」

我瞪著他反問:「你認不出我了嗎?」他走近我,彎腰細看我的臉,直起腰後笑了,假模假式地說:「是你呀!咱倆還有筆賬沒結呢。你欠我錢,我欠你照片。」

我覺得他的樣子是強自鎮定。他的笑很狡猾。他的話證明了他的心虛。

我以正告的口吻說:「我認出了你是你的不幸;你也認出了我會使你明白為什麼。」

他又狡猾地笑了笑,故作輕鬆地說:「沒那麼嚴重吧?你又不是女巫。」

這時李主任來到了教室,笑呵呵地問:「你倆的誤會消除了?」

他說:「我對她沒什麼誤會,我還選她做我的課代表了呢。」

我說:「李主任別信,他騙你。」

他笑著說:「讓你喊立、禮、坐,就是選你當課代表了。」

我說:「那你也收買不了我!」

李主任做著裁判那種手勢說:「停,停!高老師你也坐下,由我來解釋。」

李主任說,高翔是上海市攝影家協會副主席,是由深圳市文聯請來,協助深圳市文聯成立攝影家協會的。他舉辦「黃色攝影展」那件事,純系小人誣告,公安方面已向他道歉了。他起先是為了滿足夜大學生的興趣需要而上攝影藝術課的,恰巧趕上講企業管理的老師生病,他就急學生們之所急,兼起企業管理課……

李主任問我:「你認為高老師的課講得如何啊?」

我的臉已紅到了耳根,恨不得地上及時裂開一道縫,能使我立刻鑽下去。

我以歉意的目光看著高翔,嘴上說的卻是:「還……行吧。」

李主任也看著高翔解嘲地說:「你的課代表對老師講課的水平要求很高啊。」

高翔立刻說:「慚愧慚愧,我將認真總結不足。」

李主任又看著我說:「攝影家講企業管理課,聽起來太不搭界了。可高翔老師是學者型攝影家,學問面很廣的。人家也出過企業管理方面的專著,還成了暢銷書呢!」

「我說還行的意思其實是……講得很好,同學們普遍都是這麼認為的……」

我不得不——不,我心悅誠服地糾正我的話。

「我謝謝同學們的肯定,我將再接再厲!」高翔很紳士地向我鞠了一躬。

李主任哈哈笑出了聲。

那天晚上,高翔將我送到旅館門口……

國慶前的半個月,廠里接了一份急單。

我向趙子威建議:「號召姑娘們加班吧,否則,恐怕難以按時完成。」

趙子威問:「姑娘們願意加班嗎?」

我說:「只要加班費給得合理,她們都是願意的。」

聽我這麼說,他不看我,身子往老闆椅背上一靠,眼望屋頂沉默片刻,另有打算也是自信滿滿地說:「那就別加班了,你也別操那麼多心了,能完成的,必須按時完成。」

第二天,流水線的運行明顯加快了。需要包裝的是高檔進口酒,每瓶都挺貴。流水線提速了,超出了一般流水線工人眼疾手快的能力,接連有姑娘將酒瓶弄到地上摔碎了,那是要賠的。自我當上總長以後,車間里第一次有姑娘的哭聲。

我問李娟:「流水線太快了是吧?」

李娟說:「傻瓜才看不出來。」

我又問:「怎麼回事?」

李娟說:「還能怎麼回事?咱們下班後,有人將流水線調擋了唄!這種速度,連我干一會兒都眼暈。」話音剛落,有一名姑娘暈倒了。

我立刻拉下電閘,李娟則命令幾個姑娘:「快幫我一下,使她平躺著。」

那姑娘倒也無大礙,只不過是神經高度緊張造成的一時頭暈。

我又問李娟:「怎麼才能回到原速?」

李娟說:「我以前也經歷過這種事,首先得問管車間的人。」

於是我宣布:「大家休息,我去解決。如果我不能解決,咱們就給他來次正當罷工,大家同意不同意?」

姑娘們皆默默看著我不言語。

我急了,大聲問:「同意不同意?!」

這才有幾個姑娘點了點頭。

管車間的人單獨一間辦公室,據說是趙子威的親戚。我因車間的事找過他,互相認識。

「不錯,是我找人來調的擋。這用不著向你請示,徵得你的同意吧?你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站在我面前,有必要嗎?」

那人明知故問。

我說:「你得再找人來調回原擋,否則沒法幹了。」

他一臉鄙視地說:「你是請求我呢,還是命令我啊?」

我說:「如果請求能夠解決問題,那麼我懇切地請求你。」

他說:「請求也沒用。為了及時完成訂單,將速度調快一擋,這是趙先生的指示。『一大二正三不計較』,咱們廠的企業精神是你概括的。如果女工們有意見,你匯流排長應該說服她們別計較,對不對?你來找我,自己首先就違反了『二正』,沒擺正自己的位置嘛。趙先生既然做出了決定,那就不可能改變了,聽明白了?」

他的話使我呆住了。

他朝門那兒翹翹下巴:「聽明白了就回車間,該幹嗎幹嗎去。」

「那麼,我告知你,我們罷工了。」

我說完,摜門而去。

「姐妹們,看來我們只得開始罷工了。」姑娘們聽了我的話,你看我,我看她,陷入了集體的沉默。

李娟將我扯到一邊,小聲問:「你確定要這麼干?」

我反問:「除了罷工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李娟聲音更小地說:「我覺得,姑娘們都被你的話嚇著了。」

「罷工」二字一再從我口中說出,連我自己都覺得太意外、太不可思議了。但我身為匯流排長,被逼到那兒了,除了意氣用事也再無良策啊。我也看出了姑娘們全都是膽小怕事的,她們既希望我能替她們出頭做主,又怕受到我的牽連引火燒身危害了自己。是的,我看出了這一點,但我豁出去了。

那時我想起了屠格涅夫的一篇散文《門檻》,覺得自己就像他筆下那位俄羅斯姑娘。

這種聯想,使我熱血沸騰,同時義憤填膺。我特別生氣的是事情本不該僵到那個份兒上。姑娘們都願意為了多掙點兒錢而加班,加班也完全可以保證訂單的順利完成。兩全其美的事,他趙子威為什麼不那麼做,卻偏偏要讓人調流水線擋呢?不就是可以省下一筆加班費嗎?他的利益最大化也不能大得這麼不顧人的死活啊!

我也小聲說:「我沒退路了。」

李娟說:「那我和你是一夥兒的。」

她攥了攥我的手。

趙子威背著手走入了車間,身邊跟隨著他那親戚。

我覺得矮胖男人背著手走路,並且想要走得派頭十足,反而是滑稽可笑的。

他倒也沒高聲大嗓地訓人,反而心平氣和似的說:「我得到彙報,你們在鬧什麼罷工,真的嗎?」

他的目光掃向姑娘們時,她們的眼避之唯恐不及,不安都寫在臉上。

我大聲說:「是的!」

那時車間里的空氣彷彿凝固了,牆上的電子掛鐘原本輕微的響聲也彷彿一下子擴大了十倍,變成影視特效聲了。而姑娘們,皆垂下了頭。有人還往一起湊,似乎要不由自主地站成隊形。

「問你了嗎?沒問你就別接茬兒。」

趙子威說時也不看我——分明地,他懶得看我一眼,後來乾脆轉過身,背對著我和李娟了。

「姑娘們,這個廠既是我的,也是你們的,是咱們大家的。什麼事兒咱們雙方面都可以好好商量嘛,何必受壞人挑唆,非把事情往僵了搞呢?你們看這樣行不?從今天起,願意加班的可以加班。根據加班人數決定開幾條流水線。加班幾個鐘點,加班費怎麼核算,完全由你們自己做主。至於流水線的擋速,是別人搞的,與我無關,恢復到起先的快慢就是了嘛。不就這麼點兒事嗎?有什麼不可以協商的呢?現在,同意的,請坐到自己座位上去;不同意的,那就請到財務室去把工資結清,捲鋪蓋走人吧。」

我雖然看不到他的嘴臉,卻想像得出他的表情那時肯定既和氣又誠懇。他的話聽來有種被人挖坑算計的無辜意味。

姑娘們一個個垂頭走向自己的工作位置,默默坐了下去。既沒人抬頭看趙子威,也沒人抬頭看我和李娟。

空氣倒不再像凝固了,掛鐘的響聲卻一點兒沒變小。

趙子威終於又緩緩轉身面向我和李娟了。

他走近我,逼視著我的眼睛,皮笑肉不笑地說:「那麼,得解決一下咱們之間的事兒了。方婉之,你真不識抬舉啊!你要到車間來實踐實踐你的專業,我同意了。你要一來就當匯流排長,我二話不說,也同意了。你辦居民證,我讓人在證明信上多寫好話。你上夜大,我也支持。你介紹你這個姐們兒入廠,而且要一來就當線長,我也給足你面子了。可是呢,你們用些東北農村不值錢的東西收買人心,你無事生非,你以為就憑你們兩個聯合起來,能把車間搞成你們說一不二的獨立王國嗎?我是真想往你臉上啐一口啊,但那會糟蹋了我的唾沫。我的唾沫比你的臉值錢,所以我寧可往地上啐,啊呸!呸!你們兩個,立刻他媽的給我滾!……」

我又頓時血脈賁張。

我說:「趙子威,你是個混蛋!」

我的話音剛落,臉上就挨了他一記耳光。

我怎麼也沒想到他敢動手打我,捂著臉,不由得閉上了雙眼,頭腦里一片空白,又覺得空氣凝固了,似乎連時間也定格了。

「你他媽以為我不敢扇你呀?你自找的,是你先罵我的,你去市工會告我啊!我找律師陪你……」

啪!一記更清脆的扇耳光的聲響。

我一睜開眼睛,見趙子威也用一隻手捂著半邊臉了。

他指著李娟命令跟他來到車間的男人:「揍她!替我揍她!一切後果我負……」

那男人就捋胳膊挽袖子。

而李娟早已兩步躍到流水線那兒,左手抓起一瓶酒,右手也抓起一瓶酒,啪啪兩下,都磕碎了……

兩個男人目瞪口呆。

李娟退回到我身邊,遞給我一個碎酒瓶,凜然地說:「咱倆是合理自衛,他倆敢欺負女性,咱倆就往他倆臉上戳,讓他倆永遠記住男人欺負女人的教訓!……」

她用手中的碎酒瓶直指挽起了袖子露出胳膊的男人,同時將另一隻手的手指逐一放入口中,吮著指上的酒液。

我便也將手中的碎酒瓶指向趙子威,像他剛才逼近我一樣,一步步逼近他,逼得他步步倒退,一個勁兒地說:「別亂來別亂來。」在他背後,姑娘們全都抬起頭了,有的吃驚,有的木然。

而李娟指著對方的碎酒瓶卻在對方臉面前畫圈,另一隻手舉過頭頂,二指併攏成劍指狀,一副女俠的姿勢。

「你往哪兒去呀?不要工資了?不要東西了?」

我都氣糊塗了,徑直往廠外便走,李娟在後面喊我。

我說:「那半個月的工資算了吧。」

李娟說:「什麼話!」

我說:「要是財會不給呢?」

李娟說:「敢!」

我說:「不給也不是沒理由,咱們砸碎了兩瓶酒。」

李娟說:「那也是姓趙的逼的,哎別扔,繼續拿著!」

於是我倆繼續握著半截酒瓶子去往財務室。

財務室的姑娘向我倆蹺了一下大拇指,一句話也沒問,一句話也沒說,快速地就為我倆結清了賬。

我倆接著去宿舍,脫工作服,換自己的衣服。

我說:「但願財會室那姑娘別因為咱倆的事兒挨訓。」

李娟說:「放心,姓趙的肯定派人通知她了。別把工作服那麼一扔,疊整齊了。」

我說:「有必要嗎?」

她說:「太有了,得給姑娘們做個榜樣。」

「咱倆都那樣了,還談什麼榜樣啊?」

「那樣也是榜樣!起碼向姑娘們證明了,不要被姓趙的這種人騎在脖子上拉屎!哎,你可不知道,那酒味道好極了。」

她的話把我逗樂了。

我離開宿舍前,順手拿起粉筆,往用來寫通知的小黑板上寫了兩行字:「再受欺壓時,去找市工會!——方婉之」。

那時,我覺得自己有點兒像武松。

李娟看著說:「囑咐得對,這樣你的榜樣就做到位了!」

那日晚上,李娟又請我吃面。我們姐倆各喝了兩罐啤酒,都喝高了。回到旅館,沒再聊什麼,倒頭便睡。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李娟推醒的。

她慌裡慌張地說:「快起來,可不得了,咱倆一塊兒遲到像什麼話!」

我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看著小窗愣了一會兒,又躺下了。

「哎你怎麼又躺下了呢?別忘了你可是總長!再不起來我先走了啊!」

李娟開始坐在床邊換鞋。

我說:「你也別忘了昨天的事兒。」

她愣了愣,脫掉鞋也躺下了,半天才說:「那麼,咱倆失業了唄。」

「十一」前確實不容易找到工作了,想找到比較滿意的工作更是難上加難。「十一」假期一過,開店鋪的外地人十之八九已經在安排年前返鄉的事了。

我和李娟有時一塊兒、有時分頭去找工作,次次失望而歸。我倒不覺得太沮喪,因為我有另一項生活內容,那就是爭取順利拿到夜大文憑,暫時找不到工作就一門心思用功學習。名下有存款,有股票,不至於認為自己是個朝不保夕的人。而李娟不同,她名下的生活保障金無非就是從家裡帶出來的兩萬元錢——而那兩萬元錢並不完全屬於她自己,她必須每月按時給周連長的老父母寄一筆錢,以保障兩位老人和孫子的生活不為「錢」字犯難。「必須」是李娟自己對自己的要求,在我看來接近是一種自我強迫,並且是我不能完全理解的。

找工作不順,娟有時難免會愁容滿面,甚至表現為心裡的恓惶。雖然她盡量在我面前不那樣,但一個因終日無所事事而六神無主的人是沒法成功地掩飾沒著沒落的狀態的。我看在眼裡,同樣沒法不因而著急上火。對於我倆,那個「家」固然已不算小,但若同時待在家裡,一個埋頭學習形同啞人,另一個寂寞難耐總想說話卻又明知一說話就是干擾,那個空間就委實顯得小了。她一會兒躺下,呆望屋頂出神;一會兒坐起,看著我欲言又止,還不能出入的次數太多——換位思考一下,她那種感覺是多麼地難熬。何況她與我相反,是喜動不喜靜的人。她每找借口出去,一出去就很久才歸。我明白,那純粹是為了還我一段有利於學習的時光。雖然那個房間是我倆共同的「家」,但她似乎又將我倆作了區別,彷彿我是「二房東」,而她是沾我光的「白住客」。

夜裡,我常聽到她輾轉反側,伴隨著輕微的唉聲嘆氣。

我心因之愀然。

一夜,她又那樣時,我忍不住開了燈,索性坐起來說:「娟,既然睡不著,聊聊好不?」

她望著屋頂說:「好。」

我說:「你究竟怎麼安排的?」

她說:「我還能怎麼安排呢?你什麼意思啊?」

「你年前回不回家了?」

「我不是才回深圳一個多月嗎?年前再回家,掙點兒錢還不都折騰在路上了?」

「那就是不打算回去了?」

「已經決定不回去了。你呢?」

「我也不回去。」

「那最好。因為你寫信告訴我,你要在深圳過春節,那時深圳像空城了,我怕你孤單,所以才回來找你。我家那邊該了未了的事兒還不少呢,不是為了能陪你過今年的春節我不會八月份了還千里迢迢地回到深圳,你可別變卦,反而把我孤單單地撇在深圳。」

「我發誓,絕不變卦,我希望能和你一塊兒在深圳過春節。」

「一言為定。」

「再問你一個也許不該問的問題,你如果不願回答,就當我沒問,別生氣就行。」

「絕不生氣。」

「周連長的犧牲,是很英勇的犧牲,難道部隊沒有撫恤金?」

「有。對於農村人家,算是不少的錢。」

「那你還非得每月給他老父母寄?」

「他上有一個哥哥,下有兩個弟弟,家都在農村,生活都不怎麼樣。他爺爺奶奶也還活著,與他小叔生活在一起。他是他家唯一有出息的一個,那筆錢一分,到他老父母名下沒多少了……」

「豈有此理!」

我趿上拖鞋下了床,坐到了李娟床邊,連珠炮似的問:「他哥憑什麼分?他兩個弟弟憑什麼分?他小叔家又憑什麼分?憑、什、么?!難道他犧牲了,他的撫恤金不該首先用來保障他老父母和兒子的生活嗎?!……」

我的話具有質問的意味,如同李娟就是那個擅自將周連長的撫恤金給分了的人。

她的目光終於望著我了,嘴角微微一動,呈現一絲包容又無奈的笑。

「婉之,你那麼問,是根據你認為的理。可民間有民間的理,你認為的理與民間的理往往不是一種理。為了周連長的好口碑在他死後不受影響,首先不是得使他的兄弟和小叔四家人挑不出不是來嗎?那就得一概的一碗水端平啊!……」

我張張嘴,沒說出話來。

此前我一向認為,人間是人類社會唯一的另一種說法,從沒想到居然還會從人間再劃分出什麼民間來,而且民間另有一套「理」。

用現在的說法是——我長知識了!

「好妹妹,我的事,我自己能擔得起來。去睡吧,別為我操那麼多心了。」

她輕輕推我。

我既無話可說,只有默默退回到我的床上,將燈關了。

我躺下後,李娟告訴我——周連長生前享受了一次假期,他倆在農村度過了一段經常在一起的幸福時光。有時周連長住在她家,有時她住在周連長家。周連長的兒子跟她很親,她也見過了周連長的哥哥和兩個弟弟以及小叔、爺爺奶奶,他們對她都挺認可。周連長見她家的房子比自己家的房子更破舊,出了大部分錢資助她家將新房子蓋起來了。這件事她起初是堅決反對的,可周連長說:「你父母就要成為我的岳父母了,使他們早日住上新房子是我的心愿嘛。」

「婉之,在他之前我沒愛過別人,他愛我也愛得像寶貝。沒做成他的妻子,是我李娟今生今世的遺憾。可既然沒做成,名不正言不順的,我家蓋房子,用你剛才的話說,憑什麼白用人家烈士生前的十幾萬元,而且人家窮親戚不少,還撇下一個兒子。我明白你剛才為啥那麼問,明白你是為我好。但我也不是偏要難為自己,我不為周連長承擔一份身後的責任,我的心它就……我也做不到心安理得呀。我不是拿自己沒辦法嘛……」

李娟的話說得那麼平靜。儘管她是小聲說的,但在夜深人靜時分,我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並且,我覺得她的聲音格外好聽,像廣播劇中的人物的聲音,有種藝術化了的意味兒。我以前從沒有過那麼一種感覺。

我心愀然卻又靜謐,為她感到的糾結蕩然無存了。

我想問她是不是按照民間的「理」那麼做的,卻沒真問。

我側身看她,一束月光照她的臉。那時我才相信,淚在月光下的確是亮的。

那夜我多夢迭現。先夢到了「校長媽媽」和「市長爸爸」——他們都嚴肅地批評我不該一再地行為逾矩。

「校長媽媽」說:「你參與討要獎金時,已經做得過分了,為什麼又在廠里做過分之事?」

「市長爸爸」說:「過分之事萬不可一而再。有了再,必有三;有了三,必有四;有了四,必有五……」

他的話越說越快,逐漸快得像念經,一直「有了……必有」地重複,聽得我頭疼起來,最後疼得抱著頭滿地打滾。

我滾著滾著,變成了孫悟空。看養父時,他變成了唐僧,盤腿閉目在念緊箍咒。我凌空躍起,從耳中掏出金箍棒便欲劈頭一棒打將下去。養父忽然開目,眼射熾光,喝道:「方婉之,你怎麼敢?」熾光將我擊下塵埃。我聽到一陣哈哈大笑,養父變成了大姐夫,像牛魔王。他身邊是獅子大王,《西遊記》中的另一妖魔,卻也有幾分像二姐夫。

大姐夫對二姐夫說:「不愧是咱倆的小姨子,牛、牛,實在是牛!」

二姐夫說:「細論起來,也是神仙頂人家的種嘛!栽什麼樹苗結什麼果,撒什麼種子開什麼花,哈哈,哈哈……」

早上,李娟問我夜來是不是做噩夢了?

我說倒也不能算噩夢,只不過太荒唐。遂將所夢講給她聽,問她自己為什麼會做那樣的夢。

她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個道理你自己也明白嘛。」

我說:「我沒想那些!」

她說:「你想了,別不承認。我審問審問你——你是不是因為咱倆在廠里的行為不原諒自己呀?」

我臉紅了,承認有點兒,反問:「你心裡沒什麼不好的感覺?」

她淡淡地說:「沒有。」

我追問:「真的?一點兒沒有?」

她說:「真的。一點沒有。哎你問得二不二啊?人間也罷,民間也罷,都他媽吃軟怕硬!這世界上根本沒有人人都是君子的地方!咱們不那樣能討到獎金嗎?討不到還不是讓些王八蛋私分了?在廠里,當時我不那樣,不就眼看著你挨打了?挨打了再找地方去講理,那不也是挨打了嗎?但我也不是沒腦子,你以為我真會下狠手用碎瓶子插人家?才不會!如果那樣嚇不住趙子威他倆,我會扔了碎瓶子拉著你就跑的……」

她說到後來笑了。

她那種燦爛的笑是我所喜歡的。

很久沒見她那麼笑過了。

我也笑了。

過了幾天,我請她吃飯。

她說兩個都沒工作的人,幹嗎請來請去的呀,省點兒錢吧!

我堅持,說有要事相商,得找個清靜地方。

她說這是怎麼了?咱倆一對兒失業的打工妹,能有哪門子要事啊?九點以後,賓館裡差不多就剩咱倆了,還不夠清靜的嗎?

我說要與她商議的事如果被老闆家的任何人聽到了都不好,她這才勉強同意了。

那些日子,我並非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夜大書。有時我說出去散散步,實際上也是騎著自行車四處為我倆找工作。雖然工作之事尚無著落,卻發現一處將近七十平米的門面房要往外盤。我幾經思考,決定接手。

當我倆在一家西餐廳靠窗坐下,服務員將刀叉擺上時,我情不自禁地說:「自從來到深圳,這還是第一次。」

吃頓西餐對我而言絕不算是享受。以前在玉縣時,養父養母每年都會在家中宴請幾次各自的老同學、老朋友,大抵是以西餐的形式,而且請的是縣裡或臨江市的名廚。中餐往往用油量較大,那是他們所不喜歡的。實際上在家中宴請也是他們各自的一項工作,曰「團結」,曰「統戰」。我自己上了高中,特別是上了大學以後,也常出入臨江、貴陽兩地的西餐廳。對於家裡生活條件較好的同學,西餐吃的是不同於中餐的環境、氛圍和感覺。

聽了我的話,李娟撇撇嘴說:「自打出娘胎,我這是頭一遭。西餐到底有什麼好?中國人一輩子沒吃過西餐又怎麼了?」

我說:「都坐這兒了,別打擊我情緒。」

當牛排上來時,我見她還真不會用刀叉。在我的示範下,她切下一塊牛排放嘴裡。

我問:「好吃嗎?」

她說:「一般般,頭一遭這麼吃肉。從明天起,我要拒腐蝕,永不沾。」

我佯裝氣惱地問:「我怎麼腐蝕你了?」

她說:「我們農民的女兒出來打工,跟你這種副市長的女兒出來打工,與錢的關係太不一樣了。我還真怕受你影響,以後花起錢來大手大腳的。」

我認為自從我離家出走以後,已經對打工者掙點兒錢的不容易深有體會了,但我不想跟她爭。她那話說得半是玩笑不是玩笑的,不值得認真對待。

當我將我的決定講給她聽時,她那雙眼睛幾乎瞪成了鈴鐺,愣了片刻才說出一句話:「那得花好多錢!」

我說如果我把股票賣了,就足夠了;說盤下一處門面比租一處門面省錢,起碼省下了裝修的錢,只是續交租金就可以了。那老闆急著找到下家,任何別的條件都不提……

「為什麼很急?」

「他說老母親患癌症了,急著回家盡孝。」

「是飯店還是商店?」

「小飯店,效益挺好。」

「地點怎麼樣?」

「吃完帶你去看。」

「盤下來後你怎麼打算的?」

「想聽聽你的看法。」

「方婉之,你給我聽明白了,要動用你那麼大一筆錢,這事兒我李娟沒看法,堅決不摻和。」

「你別把這事兒看成我自己的事兒嘛!是咱倆的事兒!」

「你想拉我入伙?」

「你就不想自己做自己的老闆嗎?」

「別拉攏我。你已經知道了,我那兩萬元是專用款,絕不能往你這事兒里投!」

「那……不投就不投,那也是咱倆的事!」

「那咱倆會變成什麼關係?你成了老闆,我成了為你打工的,好姐們兒……」

「好朋友!」

「好朋友變成了僱傭關係,往後會是種什麼結果你想過嗎?……」

「你別一直潑冷水行不行?那門面房舉架很高,隔開一層搭個梯子,咱倆可以寬寬鬆鬆地睡在上邊,每月少說能省下兩千多元的房租!……」

「婉之,我再說一遍,在這個事上,你是你,我是我,我絕不摻和,我什麼看法都沒有!要投入那麼大一筆錢的事,我絕不沾邊!……」

「我也說過了,你不投就不投,我並沒非逼你往裡投錢!」

「投入你自己的錢我也替你害怕!錢的事兒上我可膽小,一萬元是一筆大數,十萬元是一筆巨款!……」

「夠了!別在這種地方大聲嚷嚷,丟人勁兒的!……」

那頓西餐我倆都沒吃好,不歡而去。路上我前她後地走著,誰都不理誰,形同陌生人。回到旅館,各自往床上一躺,還是都裝啞巴。

過了許久,她坐到了床邊,推我。

我使勁兒撥開她的手,沒好氣地說:「別煩我!」

我確實大為光火——我的決定,當然是為我倆考慮的。如果只為我自己,我壓根不會有那種想法!商海無情,任何投資都是有風險的,這還用得著她提醒我嗎?我決定賣自己的股票為我倆投資,她怎麼可以那麼撇清呢?!

「我不該在西餐廳那種地方大聲嚷嚷,丟你的人了,是我不對。我向你認錯行了吧?我也明白你那麼決定,很大程度上肯定是為我考慮的……」

「知道就好,說出來了更好。」我的氣消了一半。

「但你也得站在我的角度想想,周連長對我太好,結果我覺得這輩子都還不完他那份情。如果你為我而虧了那麼大一筆錢,我下輩子還啊?人有下輩子嗎?……」

我猛地坐了起來,沖她嚷:「你幹嗎非往壞處想?!」

她退回自己的床邊坐下去,板臉道:「你也別嚷嚷。你再嚷嚷我也嚷嚷,讓別人都聽到……」

我探身撿起只拖鞋打向她,被她接住了。

她放下拖鞋,莊重地說:「我父親給我講過一個《聊齋》里的故事。說有個獵人叫田七郎,有錢人一對他好,他老娘就不安。田七郎不理解,他老娘對他說,有錢人幫人,用錢就是了;可窮人如果欠下了大恩,那就只能以命相報了。方婉之,我是我家老大,我只有一條命……」

那個《聊齋》故事我讀過,她講到一半我已經撿起了第二隻拖鞋,但她最後幾句話,使我沒將拖鞋朝她扔過去。

我丟掉拖鞋又躺下了。

「告訴我那門面在什麼地方,我去考察考察。我不去親眼看看,怎麼談我的意見?」

她的話使我暗自承認,她的態度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我一點兒也不生她的氣了。

然而我傷心極了。

那日我忽然明白——不論我倆多麼姐們兒,卻一直是兩個各有理性的姑娘。我的「理」是「校長媽媽」和「市長爸爸」灌輸給我的,是「廟堂之理」;她的「理」是「民間正道」傳播給她的,是「叢林之理」。我倆像虔誠的信徒,對各自的「理」都願墨守成規——即使對於友誼,珍惜的方式也是那麼地不同,這使我倆雖已肝膽相照,雖能同舟共濟,卻又難以「志同道合」。

可是我已交定了她這個朋友。

我已不能習慣沒有她這個朋友的人生了。

田七郎的故事由她口中對我講出,又一次深深地傷到了我。

我告訴她地址,躺著將自行車鑰匙拋給了她。

聽到關門聲後,我流淚了。

「那事兒幹得過。」這是她「考察」回來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但是咱們不能接著開飯店。」這是她說的第二句話。

對這事,我的決心已動搖了。

我冷漠地問:「為什麼?」

她又在床上盤腿大坐,開壇佈道似的侃侃而談:「還用問啊?我看你白學企業管理了。第一,人家開飯店,是全家齊上陣,老闆本人就是有級有證的廚師。咱們要接著開飯店,聘一位夠水平的廚師就得多少錢?人家是妻弟負責每天採購,有私家車。人家是老婆管賬,守櫃檯,負責上酒水,女兒和侄女當服務員,那省了多少僱工費?如果按你說的,當空隔上,咱倆睡在上邊,衛生檢查部門能同意嗎?想法倒是不錯,可有吊鋪上睡人、下邊做飯炒菜擺餐桌的嗎?……」

她彷彿在對我展開大批判,這反而使我的想法又抬頭了。

我大聲反駁:「我有過幫廚經驗,而且做得不比你差!」

她壓低聲音說:「小聲點兒,你急頭白臉的幹什麼?幫廚和廚師是一個概念嗎?做大鍋飯菜和開飯店整天做小炒是一回事嗎?指出你思路不對,你為什麼不耐心聽?」

我終於冷靜了,坐在床邊瞪著她說:「如果我虧了,那我認了,與你何干?」

她想坐我旁邊。

我說:「別靠近我,咱倆劃分地盤好了!從現在起,你那邊,我這邊!」

我在兩張床之間做了一次劈開的手勢。

她愣了愣,遵守地退後一步,也坐在自己床邊,也瞪著我,以大人數落一個任性孩子的口吻說:「嘿,還跟我玩兒起了楚河漢界!不管你愛聽不愛聽,反正我得把我要說的話說完。」

她說那處門面適合開超市——說她對周邊的兩個新小區進行了詢問,入住率已經達到七成以上了,可那條街上飯店多,卻沒有一處小超市。開超市的好處是絕無任何污染之說,因而也就避免了被衛生部門查罰的問題。隔出二層吊鋪在上邊睡人也不影響營業環境,而且平時就她自己看店都行,省了大筆僱人費用。她認為如果開超市,效益會不錯……

我懟她:「我的事不必你摻和!」

她說:「我如果也投入一萬元,那不就是咱倆的事兒了?我既是小股東也是給你打工的。你給我開的工資,不低於在包裝廠當線長就行……」

「李娟我對你哪點兒不好了?我怎麼才能使你相信我是你朋友?你為什麼一再用話傷我?!……」

我又提高了聲音。

她說:「你對我沒有任何方面做得不好。你方婉之當然是我李娟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在深圳唯一的朋友。如果誰敢當我面欺負你,我肯定與他拚命……」

「那你講田七郎的故事是什麼意思?!」

我雖然相信她的話,卻還是由於委屈而流淚了。

「田七郎的故事怎麼就傷著你了?我剛才的話又怎麼傷著你了?哪點兒不對了?親兄弟明算賬,這是古往今來的理。因為有言在先,親兄弟反而做不成了?沒聽說過!只聽說過沒把利益關係搞明確親兄弟反目成仇的事兒!哎我可不習慣與你隔著楚河漢界說話啊,我要到你那邊去了,允許不?……」

她站了起來。

我說:「我得鼓掌歡迎嗎?」

於是她走過來坐到我旁邊。

我說:「總用些不咸不淡的話傷朋友的心,那算哪門子朋友?」

她說:「我是刀子嘴,豆腐心,你還不清楚嗎?咱倆根本就不該成為朋友,你就一次沒想過這一點?你什麼人?市長的女兒!你怎麼長大的?你不承認你是罩著光環長大的?可我從小是在窮人堆里長大的!窮人堆那種小肚雞腸、斤斤計較、勾心鬥角、陰陽兩面的事,我早就見慣不怪了。我離開老家第一次往深圳來時才去到過我們那個小縣城!你就是把錢全虧光了,你那位市長爸爸可能也就這麼說一句——就當交學費了。你如果感到身心疲憊了,可以回到玉縣你校長媽媽的祖宅去休養休養,我想那差不多是林黛玉住的那麼一種享清福的地方。或者,你也可以住到臨江市分給你市長爸爸的樓房裡,估計少說也得一百五六十平米。可我李娟的打工人生如果悲慘了,身無分文了,我往哪退?我回到家裡了,只要半年不外出打工,我家日子怎麼過?你想做的事,我不配合我夠姐們兒那點兒意思嗎?可如果虧了,即使只虧了一萬,那對於我也是攤上大事兒了!所以我為自己也得想得比你多些,我得為咱倆擔起不虧的責任。與你方婉之成了朋友,我壓力大了去了,做你的朋友我容易嗎?你還動不動犯小心眼兒,嫌我這句話那句話傷著了你……」

我靜靜地聽她向我大吐做我朋友的「苦水」,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我方婉之一心一意成為別人的朋友,對於別人竟是一種「負擔」。聽明白了這一點,我又一點兒脾氣沒有了,只有自責。

但我嘴上卻還爭理地說:「反正你傷著了我是事實,你不哄好我那我就不再理你了。」

我聽到她撲哧笑了:「行,哄哄你。已經是朋友了,不讓著你怎麼辦?誰叫我比你大半歲多呢!好了,別生氣了,都是我不對得了吧?」

她一邊說一邊摟住了我。

當她的臉頰貼著我的臉頰時,我才知道她不僅笑了,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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